感悟 | 蒋礼鸿:读书隅见

以下文章选自《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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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原载《治学偶得》,浙江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又收入《之江大学的神仙眷侣——蒋礼鸿与盛静霞》,杭州出版社2012年版。文章最后提到夏承焘先生画圈批注,今以下划线替代圆圈。原文有注释,今删去。引用时请以原文为准。
 
蒋礼鸿与盛静霞
 
蒋礼鸿:读书隅见
 
我读书近三十年了,似乎天天在读书,看的书也很广泛,上自《十三经》,下至笔记小说,样样都读。但仔细计算起来,扎扎实实地看的书却不多,浪费了不少光阴,因此,可谈的经验很少。而且我自己是搞语言的,谈的东西也不一定对大家都适用。下面谈的只是我个人一些看法。
 
我觉得读书首先要“立本”。什么叫做“本”呢?就是根本,拿今天的话说就是“打基础”。要给语言文学的专业基础规定一个范围很困难,从客观的需要来说,我以为搞文学的人,至少应了解古代的文学批评,搞语言的就必须读王念孙、段玉裁、王国维等人的著作。专业基础之先还有共同的基础,就是那些感性材料,即古代若干影响深远的作品,如《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史记》、《汉书》、《庄子》、《荀子》、唐诗、宋词和元曲等。尤其是《论语》、《孟子》,无论是搞文学、语言、历史、政治或哲学的人都需要熟悉。《诗经》、《楚辞》等也不可忽略。如果有人以为搞元曲,可以不读元以前的著作,这是错误的想法。因为在元曲里,许多词句都出于《诗经》、《楚辞》等古典作品,如《西厢记·长亭》中的“碧云天,黄花地”,就是由范仲淹的词来的。文学作品的艺术技巧方面,也是有继承性的,《长亭》里的“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就是从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化出来的。因此说,研究文学,不管你是搞先秦或是搞汉魏六朝,抑或元明,要说可以不念唐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当然,由于各个专业不同和分段有别,要求与轻重可以不同。
 
基础书,在一定范围内的都要掌握,但即使是在一定范围内的书目,开出来也会使人吃惊。不过急躁是没有用的,必须适当安排时间,一本本的从头看上一遍。研究生修业时间有限,然而一些历来为人称道不朽的书,表示它已经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的,一定要熟悉,然后才可以搞自己的专业。
 
时间是一个问题,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只有抓紧时间,才能打好基础,尤其要抓紧三十岁以前的时间,因为这一段时间精力充沛,记忆力又强,又有条件把精力集中起来。三十岁以后,工作、家庭等问题都来了,头绪纷繁,思想也容易分散了。吴草庐的诗道:“拳拳相勉无他意,三十年前好用功”,是很有意思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三十岁后不要用功。刘向《说苑》里讲:“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这也是个“明”;但是“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青年时代究竟是应该十分珍惜的。
 
拿我自己来说,我今天在课堂上讲课,引述的东西也不少,似乎相当熟悉,这些大都是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弄熟的。现在读书虽可强记,但转背就会忘记;而年青时读的书就不容易忘掉。所以青年要赶早用些书本的功夫。搞语言的,《广韵》的反切、韵部等一定要逐一细读,不能只了解个大概;《说文》也要一字一字地读透。搞文学则某些大家象杜甫的名篇都要求能背,至少得提到头,知道尾;说到上句,能接下句。
 
夏瞿禅师的报告中提到了博与专的关系问题,他的主张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以约御博”,就是说确定了研究的中心,然后推广学习面,以约始而以博终。我以为这个意见基本上是可以接受的,但也要有很好的理解。这就是“本”。比如杜甫,他是唐诗中之集大成者,他之所以成为杜甫,当然是他所经历的时代和他特有的生活道路所决定的;而另一方面,却又因他总结了前人的创作经验,吸收了古代文化的优良传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不薄今人爱古人”的。他以为初唐诗人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是“不废江河万古流”,他又以为王、杨“劣于汉魏近风骚”。他欣赏庾信、鲍照、阴铿这些六朝的作家,说“庾信文章老更成”,“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从风骚、汉魏初唐的作家,杜甫都有研究,并都有深入了解。他继承了过去的成就,发挥了自己的创造性。因此,要研究杜诗,就不能不熟悉唐以前的文学以及杜甫所处的时代和他生活的道路。研究李白也是这样:李白是反对齐梁文学的,然而他对齐梁下过一番工夫,正因为他深懂齐梁文学,所以他能有力地反对那些齐梁文学中的形式主义倾向。而同时他深受六朝文学的影响,他不反对谢朓,“一生低首谢宣城”,“中间小谢又清发”(小谢不是谢惠连),可见他对谢朓的倾倒。他作过《拟恨赋》,模仿了江淹的《恨赋》,不管《拟恨赋》的得失高下,可见他确是对齐梁文学下过工夫。这些都说明,要研究杜甫、李白,先要有一定的基础知识并不是十分“约”的,先要来个“小博”,才能在这个基础上“以约御博”,而求“大博”。
 
确定专业的道路不要过早,先应该是把与我研究有关的知识都掌握,至少当懂得十之七八。我写过一部《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这本小书谈不上什么博,可是除常用的经书、四史、名家诗文以外,在第二次修订时,也牵涉到一百三十种左右的书。我想,搞唐朝词汇,最好全部唐朝的书都要读过,而我现在还差得很远。这是有目的的博。所以博有两个步骤:开头打基础时为“小博”;第二步“以约御博”为“大博”。深和广不是对立的,而是互相联系的。
 
学基础知识应有耐心,读书固然要谈功利,但功利观念不要太窄。读书贵在“沉潜”,就是要踏踏实实,专心致志。要老老实实、仔仔细细地读。不要在开始读的时候就考虑这些可以做什么论文的问题,要知道做一篇“论文”是容易的,而要做一篇好的论文却不是件易事。我们曾经在报刊上看到过一些论文,其做法是把某人的集子拿来,按内容分门别类,加上“人民性”、“进步性”的标签,戴之以“爱国主义”、“革命的什么主义”的帽子,就完成了一篇“论文”。这种论文并不难做,让不知内情的人看起来,写的人也似乎就是专家,但我奉劝诸位不要希图做这样便宜的专家。
 
“沉潜”和“高明”也是相联系的。从前人讲经学,有南学、北学之分,说“南学清通简要,北学枝叶芜深”。清通简要有似乎约,枝叶芜深有似乎博。但沉潜不是“芜”,清通也不是“陋”。“以约御博”,这里的博不是浮、泛,而是对于自己所学有关的各个方面加以深入钻研。许多东西都是围绕一点而攻尖的,许多东西是博,围绕一点是约,深入钻研就是“沉潜”。青年人往往沉不住气,急于求成,进取心很锐,搞不出东西就火热化为冰冷。“恨死掷去不回顾”,那就前功尽弃,无成功之可言了。不要觉得自己一时还无成就而放弃学习,每天学一点,积累一点,在学习过程中加以思考的工夫,做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一定会有所悟解,那就是化“沉潜”为“高明”了。“高明”是从“沉潜”出来的,如果一开始就从事于“高明”,那是靠不住的。
 
我搞变文的字义,《王昭君变文》里有写昭君病危时的两句诗:“五神俱总散,四代的危危”,“四代”二字意义不明,看了几遍都不懂,只好放着。后来书看得多了,从旁的变文中,我悟出了一条通例:唐代俗文学写本“大、代、待”通用,“四代”即“四大”,四大就是身体。做这一结论,我所根据的材料是:
 
《太子成道经》:“地、水、火、风,四大成身。”
 
《李陵变文》:“陵家历大(代)为君将,世世从君为国征。”
 
《八相变文》:“三大僧祇愿力坚,六波罗蜜行周旋……未向此间来救度,且于何处大基(待机)缘?”
 
《破魔变文》:“三代(大)僧祇愿力坚,六波罗蜜行周圆……以(拟)向此间来救度,且于何处待几(机)缘?”
 
《舜子变文》:“是你怨家修仓,须得两个笠子。大(待)伊怨家上仓,不计是两个笠,四十个笠子也须烧死。”
 
《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众生大(待)拟出兴,未知谁人救拔?”
 
不知名变文:“白日起□无饭吃,夜头拟卧没毡眠。大(待)拟夫妻展脚睡,冻来直□野鸡盘。”
 
变文以外,唐崔令钦《教坊记》的“大面”戏,《旧唐书·音乐志》称为“代面”。“大面”起于北齐兰陵王长恭,长恭勇敢善战,而貌似妇人,自谦不足以威慑敌人,所以刻木为假面,上阵时戴上。据此,“大面”本来是“代面”,“大”是“代”的同音通用字,是没有疑问的;那末“大”、“代”当然也能互用。
 
我读完了九百多页的《敦煌变文集》,从许多字的应用中,得到启发,又证之以变文以外的材料,才慢慢地肯定了这些字的意义。虽然发现的东西很微小,得到的结论却是牢固的,通过自己的思维劳动,有本证、旁证,是推不翻的。所以读不能理解的东西时,一定要反复的读,并与有关的地方联系起来。最怕的是检来、听来,不经过自己劳动而来。
 
运用思考有个标准:“平实”。真正是心得,拿出来是会叫人感到“出人意外”的,但又必定会“入人意中”。这不是什么戏法、花样,而是平平实实的东西,只是从平实中方能追求高明。有些学者危言耸听,标新立异,不顾是否切于事理。只有没有站定脚跟的人会羡慕这样的人。我们的态度应该是不论怎样出人意外,都必须入人意中。任何事物都有客观的是非,我说了“代、大、待”在变文中通用,只不过是还了客观事物的原来面目。而我反复地读变文,是我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以达到主观和客观的一致,决不能随意摆布客观,主观地“创造”些什么出来。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要抱着一鸣惊人的思想去做学问,那会使你走到偏路上去的。宁可表现得笨一些,做学问一定要老老实实。
 
做学问要有人指导,请教老师、首先是接受指导,读过去学者的著作也是接受指导。对待指导的态度我以为有个“虚实”关系。“虚”是虚心学习,“实”是实实在在地实践。我对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等学者是崇拜的,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指导了我们做学问的路。对前人的成绩要肯定,以为一切都要从自己开始,就谈不上虚心学习了。不过我们在虚心学习时也不能忘了自己走路,用自己的学习所得来检查老师讲的和学到的东西。首先要虚心,可是不能盲从。佛家有两句话:“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走路的方法可供参考,路要自己找来走,指导者不能代走路。走路也会走弯路、走小路,还可能会摔跤,但总走了路。走几步是几步,多多少少有了自己的心得。
 
我搞校勘,曾经写过一些文章,有许多地方说,王念孙、王引之……的说法“非也”。有他们的“非”,当然有我的“是”。这“是”是我在学习他们的基础上所得到的收获,我不能推翻他们的成就,他们毕竟在校勘学上开辟了康庄大路,树立了规模,这不过说明我没有抄他们,而是有选择、有批判地接受他们的学问,自己有点收获罢了。
 
最后我要说,做学问是件快乐的事。陈伯达教授说:做学问要有进地狱那样的勇气。这句话,可以体现读书的刻苦性,但读书又是件快乐的事,我愿意和大家共勉的是“乐业”。做学问总得尝些苦味,但如果能用些工夫,经过思考,有所领悟,在苦的同时便会做出一些乐趣来。我读了近三十年书,浪费时间不少,现在也不能说走对了路,但我还是有乐的时候的。因此可以这样说:地狱旁边就是天堂,而天堂是要我们自己走过去的。今天我们完成学习任务是应该的,而且是自愿的,“乐业”当然也是必然的。
 
另外,再谈两个具体问题:
 
一、怎样扫除文字障碍。文字障碍有两种:一是一般的障碍,如《古文观止》中的文字障碍。一是高级的障碍,如《尚书》、《礼记》、元曲等书中的文字障碍。一般的障碍要扫除,方法还是熟读深思。苏东坡所谓:“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态度要放谦虚些,不能以大体懂得就满足。要看得见还有不懂之处,才能真的扫除障碍。《聊斋志异》里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在仙人那里学会了直走过墙的本领,试给人看,他低着头奔向墙壁,结果碰了个大疙瘩。如果他奔过去时抬头看一看,他是不会吃这个亏的。熟读深思以外,最好读旧注,旧注能帮助我们懂得使用工具书的方法。我读大学时,一开始帮助钟钟山师整理他的著作《荀子订补》,我读完了王先谦的《荀子集解》,我知道了如何去和其他先秦诸子的材料相印证,懂得了使用《太平御览》、《群书治要》、《意林》、《艺文类聚》等工具书,也懂得了如何运用《说文》、《尔雅》。假如我们去读一些诗文集的旧注,如仇兆鳌的《杜诗详注》、王琦的《李太白集辑注》之类,就能知道许多典故,也能从注解中找到运用工具书的方法。譬如说,关于端午的典故,我们可能在这些注解中看见提到元代陈元靓的《岁时广记》,因而我们可以知道,有关节令的典故可以到《岁时广记》中去找。
 
要扫除文字障碍,当然也要使用工具书。从旧注中可以知道哪些工具书;具备一些目录学知识,也可以知道有哪些工具书,知道到哪些地方去找材料。目录学这里不多谈,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是能给我们初步的目录学知识的。
 
使用工具书,也不能太信任它,因为工具书是死的,阅读中的情况是复杂的。比如“苏张”,在《辞海》、《辞源》之类的书里当然解释作苏秦、张仪,但郑珍的《夜起》诗:“苏张恍惚在人世,但见藻荇仍纵横。”却用的是苏东坡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的事。这就是辞书中找不到的了。更有一点,工具书常常是辗转相抄而没有核对原材料的,有时会把书名、字句弄错,因此,只能当作搜寻、核对材料的线索,不能当作根据。
 
二、怎样记笔记。笔记有几种:一种是属于资料性的。其中又有索引性的,看到某些材料要记下它的出处,就记上个某书某篇某页。有摘录性的,有些难得的材料,非抄下来不可,就整段或整篇的抄;看到某些有用的文章,为了抓住要点,以免重读之烦,就可以作提要。提要要选有用的文章,否则是浪费时间的。还有一种是摘录对自己研究专题有关的材料。材料积累得完备了,就可以成为你的长编,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写出你的专题著作。一种是属于质疑性的,把不能解决的问题记录下来,解决这一问题的某些线索,即使是不完全的,也记下来,以备作进一步的思考,我写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最后有一篇《变文字义待质录》,汇记不能解释的字义,一方面作为继续思考的备忘,一方面也可以向对此有研究、有兴趣的同志请教。事实说明,这是对我有帮助的。一种是心得笔记。这种笔记就应该向夏瞿禅师所说的“小而少”,要把自己真正的心得记下。所谓心得,就是经过自己劳动的独特见解。当然自己的心得也许在别人是常识,那不要紧,独特是个人学习过程中的独特,有了这个独特,进之不已,又有这一个那一个独特,就能提高一步了。以上三种,就是读书笔记的主要内容。
 
要不要做卡片,这是随人喜欢的。本子剪开来就是卡片,卡片订起来就是本子,其中没有多大差别。在许多前辈,他们喜欢以批注代笔记,把心得、数据、质疑写在有关的书头或行间,还可以在书中做记号。例如夏瞿禅师批的《漱玉词》,在一首《殢人娇》里圈了这样四个圈子: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中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这四个圈子表明,李清照这首词的上下片相对应的这四个地方都是用的去声。有了一套记号,可以很经济地揭示要点。这些批注和标记,跟读的书结合得很密切,因而对研究也很便利,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笔记”。
 
再来一个最后,“三十年前好用功”,只是说要充分利用时间,请勿忘记我们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
 
来源:浙大汉语史研究中心
 
编辑:张敏
 
审核:高照
 
审阅:洪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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