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书评全集》洞见与阅读量 | 读书
以下文章选自《少言行记》
《奥威尔书评全集》
【英】 乔治·奥威尔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Collected Literary Reviews of George Orwell
译者: 陈超
出版年: 2020年1月
乔治·奥威尔，一个前缅甸殖民地的警察。我想像着，他骑着马，穿着英国皇家考究笔挺的警察制服，在缅甸的酷热中巡逻的时候，怎么会有时间读那么多书？不仅读书，他还写作，还高产，不仅写出至今热销缅甸街头的各种盗版的《缅甸岁月》，当然还有《一九八四》和《动物庄园》——极权主义最经典的预言。
他的巨著早被人们津津乐道，对极权大国前景的描述特别引起我们的兴趣，在中国，他是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我对他的书评充满了好奇心，一是，想知道这样一位思想创造者会读什么书？二是，想知道他是怎么读书的？三是，想知道他如何去评论一本书。
终于，2020年，我们引进了《奥威尔书评全集》，上中下三厚本。以写作日期为序编排，目录中显示的书评写作时间密集得令人吃惊，每个月都有一两篇书评，可见他读书的数量。百分之九十的书是我没听说过的，一方面因为我自己孤陋寡闻，另一方面这些书大部分都没有引进中文版。一边看，一边感叹遗珠之恨。这辈子无缘看见这么多书了（好在通过奥威尔书评大概知道一点这些书在说什么）。所以，我第一想知道的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弄不到那些书，即使弄到了，我也根本没时间去读，奥威尔的阅读量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只好关注那些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也能看见的书。比如，关于狄更斯，伍尔夫、亨利·米勒、赛珍珠等大作家的书评。
奥威尔看书的方式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不跟着书走，而是用自己的经验和洞见去评判一本书。而普通人读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脑子变成别人的跑马场了，比如，此时我的脑子暂时就是奥威尔的跑马场，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的知识结构还不可以质疑奥威尔所说的一切。
| 狄更斯的立场 |
奥威尔会老实地列举出他获益的地方，也会无情地指出书里的缺陷，即使这本书是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写的。从奥威尔的书评中可见，他最多的关注点是政治。马克思主义者普遍对狄更斯有一种误读，倾向于将他想像成一个“嗜血的革命者”，将其歌颂为“无产阶级”的捍卫者。奥威尔却在关于狄更斯的一个长篇大论中揭示，狄更斯对社会的抨击最大的效果只是：“英国公众对狄更斯的态度就像一头察觉到被人拿着拐杖打的大象，觉得那是在给它挠痒痒，怪舒服的。”“他成功地做到对每个人抨击，却又不会得罪任何人。"因此，大家都爱狄更斯，狄更斯已经成为英国的代名词。在奥威尔看来，狄更斯虽然生动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但是却把希望寄托于资本家的善行，他的主人公最终改变命运的机缘都是遇到了一位大贵人、大善人。他对社会的批判几乎都是在道德层面上的。富人的道德醒悟是狄更斯最热衷和擅长的主题，比如《圣诞颂歌》，吝啬苛刻的资本家在一位精灵的指引下看见自己的过去和穷人的生活，在圣诞节的早上变成了大慈善家。在每个圣诞节前夜阅读这本小说已经成为英国人的生活方式。近年的一部英国电影仍然延续着这一传统，《真爱至上》讲述了圣诞节前夕发生的若干个关于爱的小故事。奥威尔却认为狄更斯的美好愿望不失幼稚，社会矛盾与复杂性并没有被真正揭示出来。奥威尔是思想斗士，而狄更斯是不伤大雅的文学家。
至于狄更斯是穷人的代言人，他认为更是无稽之谈。狄更斯一生都在避开童年时在鞋油厂工作的经历，那段经历最伤害他的，是被迫与“出身低微”的同事接触。狄更斯所有主人公都是活脱脱的绅士，他赋予他们资产阶级的外表和资产阶级的口音。他不肯让正面人物说话像个工人。要他不把工人阶级的外表看作耻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有人把狄更斯拉进无产阶级阵营，就像给鲁迅封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一般可笑。
奥威尔还是侦探小说最忠实的读者，他的好恶建立在对侦探小说的大量阅读上。他喜欢柯南·道尔《福尔摩斯》式的十九世纪调调，有氛围，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都是细节，而非死死盖着真凶不到最后就不告诉你。所以，他不喜欢更现代的阿加莎之类的侦探小说，一大堆嫌犯，每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让读者费尽心思苦猜，有些干脆就是字谜而不是小说。文学不能沦为智力游戏，这是奥威尔对文学的品味。
| 讲真话才有销路 |
对英国的文学偶像如此，对其他作家的批评更不必讲什么客气了。奥威尔将他的看法毫无顾忌地合盘托出，让你感到这些书评只是他的私人日记。也许，我们看到的赞扬之作太多，此间通行的书评都是对某一本书的赞美和推荐。那些讲真话的文字似乎只能存在于私人日记之中。思想的诚实是奥威尔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信条。他在书评中全力赞美过一本关于如何写作的书，虽然他认为这一类的书通常毫无用处，但他非常认同这位作家讲的写作定律：要确保思想诚实，不能给任何利益目的让路，这一定律不仅关于职业道德，即使是商业的考量也同样如此。这位作家说他也曾在个人经济陷入困境的时候，想写一些迎合读者的东西，但结果是他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看，只有思想诚实的作品才能产生真正的销路。所以说，这个信条不仅是作家的职业道德，同时也是作家的商业机密。读到这里，我觉得非常有趣，原来，思想诚实不仅不会让你失去什么，付出什么代价，反倒让你更加受益。只这篇一页半的书评，我已经受益了——说真话有的是好处，万一有害，那不说就罢了，但千万别说假话，浪费笔墨没人看，时过境迁之后成为文学的垃圾。而真话却比真人更不朽。
看奥威尔的书评觉得过瘾，因为每一句都是真话，不讲客套，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不铺垫，像在偷偷地看一本私人备忘录，好东西都简明扼要地记在里面了，全是文学的机密。
但是，奥威尔有时候太懒，好多书评写的那么好，正准备大看一场，翻过一页就完了？！对某些大人物的某些大作，比如伍尔夫夫人的《一个人的房间》只写一小段匆匆了事，却也点到了关键之处。让人感觉他没时间那么罗嗦，只记下一点小感悟就忙着看书去了，写作去了，也许是……骑马巡逻去了。
床头灯下一本奥威尔书评，该怎么读书，心里便踏实了。
摄影 / 渡彼
银杏满天黄的日子，有一本好书等着，回家路上心中欢喜。少言 摄
《奥威尔书评全集》
【英】 乔治·奥威尔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作名: Collected Literary Reviews of George Orwell
译者: 陈超
出版年: 2020年1月
乔治·奥威尔，一个前缅甸殖民地的警察。我想像着，他骑着马，穿着英国皇家考究笔挺的警察制服，在缅甸的酷热中巡逻的时候，怎么会有时间读那么多书？不仅读书，他还写作，还高产，不仅写出至今热销缅甸街头的各种盗版的《缅甸岁月》，当然还有《一九八四》和《动物庄园》——极权主义最经典的预言。
他的巨著早被人们津津乐道，对极权大国前景的描述特别引起我们的兴趣，在中国，他是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我对他的书评充满了好奇心，一是，想知道这样一位思想创造者会读什么书？二是，想知道他是怎么读书的？三是，想知道他如何去评论一本书。
终于，2020年，我们引进了《奥威尔书评全集》，上中下三厚本。以写作日期为序编排，目录中显示的书评写作时间密集得令人吃惊，每个月都有一两篇书评，可见他读书的数量。百分之九十的书是我没听说过的，一方面因为我自己孤陋寡闻，另一方面这些书大部分都没有引进中文版。一边看，一边感叹遗珠之恨。这辈子无缘看见这么多书了（好在通过奥威尔书评大概知道一点这些书在说什么）。所以，我第一想知道的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弄不到那些书，即使弄到了，我也根本没时间去读，奥威尔的阅读量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只好关注那些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也能看见的书。比如，关于狄更斯，伍尔夫、亨利·米勒、赛珍珠等大作家的书评。
奥威尔看书的方式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不跟着书走，而是用自己的经验和洞见去评判一本书。而普通人读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脑子变成别人的跑马场了，比如，此时我的脑子暂时就是奥威尔的跑马场，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的知识结构还不可以质疑奥威尔所说的一切。
| 狄更斯的立场 |
奥威尔会老实地列举出他获益的地方，也会无情地指出书里的缺陷，即使这本书是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狄更斯写的。从奥威尔的书评中可见，他最多的关注点是政治。马克思主义者普遍对狄更斯有一种误读，倾向于将他想像成一个“嗜血的革命者”，将其歌颂为“无产阶级”的捍卫者。奥威尔却在关于狄更斯的一个长篇大论中揭示，狄更斯对社会的抨击最大的效果只是：“英国公众对狄更斯的态度就像一头察觉到被人拿着拐杖打的大象，觉得那是在给它挠痒痒，怪舒服的。”“他成功地做到对每个人抨击，却又不会得罪任何人。"因此，大家都爱狄更斯，狄更斯已经成为英国的代名词。在奥威尔看来，狄更斯虽然生动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但是却把希望寄托于资本家的善行，他的主人公最终改变命运的机缘都是遇到了一位大贵人、大善人。他对社会的批判几乎都是在道德层面上的。富人的道德醒悟是狄更斯最热衷和擅长的主题，比如《圣诞颂歌》，吝啬苛刻的资本家在一位精灵的指引下看见自己的过去和穷人的生活，在圣诞节的早上变成了大慈善家。在每个圣诞节前夜阅读这本小说已经成为英国人的生活方式。近年的一部英国电影仍然延续着这一传统，《真爱至上》讲述了圣诞节前夕发生的若干个关于爱的小故事。奥威尔却认为狄更斯的美好愿望不失幼稚，社会矛盾与复杂性并没有被真正揭示出来。奥威尔是思想斗士，而狄更斯是不伤大雅的文学家。
至于狄更斯是穷人的代言人，他认为更是无稽之谈。狄更斯一生都在避开童年时在鞋油厂工作的经历，那段经历最伤害他的，是被迫与“出身低微”的同事接触。狄更斯所有主人公都是活脱脱的绅士，他赋予他们资产阶级的外表和资产阶级的口音。他不肯让正面人物说话像个工人。要他不把工人阶级的外表看作耻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有人把狄更斯拉进无产阶级阵营，就像给鲁迅封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一般可笑。
奥威尔还是侦探小说最忠实的读者，他的好恶建立在对侦探小说的大量阅读上。他喜欢柯南·道尔《福尔摩斯》式的十九世纪调调，有氛围，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都是细节，而非死死盖着真凶不到最后就不告诉你。所以，他不喜欢更现代的阿加莎之类的侦探小说，一大堆嫌犯，每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让读者费尽心思苦猜，有些干脆就是字谜而不是小说。文学不能沦为智力游戏，这是奥威尔对文学的品味。
| 讲真话才有销路 |
对英国的文学偶像如此，对其他作家的批评更不必讲什么客气了。奥威尔将他的看法毫无顾忌地合盘托出，让你感到这些书评只是他的私人日记。也许，我们看到的赞扬之作太多，此间通行的书评都是对某一本书的赞美和推荐。那些讲真话的文字似乎只能存在于私人日记之中。思想的诚实是奥威尔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信条。他在书评中全力赞美过一本关于如何写作的书，虽然他认为这一类的书通常毫无用处，但他非常认同这位作家讲的写作定律：要确保思想诚实，不能给任何利益目的让路，这一定律不仅关于职业道德，即使是商业的考量也同样如此。这位作家说他也曾在个人经济陷入困境的时候，想写一些迎合读者的东西，但结果是他写的那些东西根本没人看，只有思想诚实的作品才能产生真正的销路。所以说，这个信条不仅是作家的职业道德，同时也是作家的商业机密。读到这里，我觉得非常有趣，原来，思想诚实不仅不会让你失去什么，付出什么代价，反倒让你更加受益。只这篇一页半的书评，我已经受益了——说真话有的是好处，万一有害，那不说就罢了，但千万别说假话，浪费笔墨没人看，时过境迁之后成为文学的垃圾。而真话却比真人更不朽。
看奥威尔的书评觉得过瘾，因为每一句都是真话，不讲客套，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不铺垫，像在偷偷地看一本私人备忘录，好东西都简明扼要地记在里面了，全是文学的机密。
但是，奥威尔有时候太懒，好多书评写的那么好，正准备大看一场，翻过一页就完了？！对某些大人物的某些大作，比如伍尔夫夫人的《一个人的房间》只写一小段匆匆了事，却也点到了关键之处。让人感觉他没时间那么罗嗦，只记下一点小感悟就忙着看书去了，写作去了，也许是……骑马巡逻去了。
床头灯下一本奥威尔书评，该怎么读书，心里便踏实了。
摄影 / 渡彼
银杏满天黄的日子，有一本好书等着，回家路上心中欢喜。少言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