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Ⅰ：《美丽新世界》
以下文章选自《技术变革时代的身体》
在极权下被利用或消失了的学科
《美丽新世界》[1]表达了对现代学科被极权利用的忧虑。小说中反复出现现代学科的理论被极权利用，改造人的身体与思想，进而消解人的主体性的场景。例如统治者设置“育儿所新巴甫洛夫培育室”（p23），利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让德尔塔[2]婴儿“‘本能地’痛恨书本和鲜花”（p25）；利用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废止家庭生活、一夫一妻制；利用生物学和大规模生产来处理卵子和胚胎。赫胥黎在1958年写的《重返美丽新世界》中的论述可以作为展现他这一忧虑的另一证据：“从希特勒的时代开始，应用心理学和神经学等领域已经开展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这些领域是宣传工作者、灌输者和洗脑者们特别关心的领域”（p242）；“今天独裁世界的警察[……]的灵感[……]来自于生理学家和他们那些被系统处理的实验室的动物”（p257-258）。
在“新世界”中还有一些学科消失了。小说引用1916年《芝加哥论坛报》对亨利·福特的采访：“History is a bunk.”（参考p34脚注1），表达对文学、艺术、历史、宗教在福特纪元中消失的忧虑（另外还有一处“我们的主福特的第一台T型轿车的推出市场”使“所有的十字架的顶部都被砍掉，变成了T字架”p49-50）。小说第十七章通过野人和主宰者的对话（这一章结构有点类似“宗教大法官”）再次探讨了这一问题，主宰者声称在“机器、药品与幸福”（p191）与艺术、科学、宗教之间，“新世界”的文明选择了前者；而野人则认为后者的存在代表着人们拥有“不幸福的权利”（p195）。
关于十七章的另一点探讨：对于结论而言，要求拥有“不幸福的权利”的确更具合理性。但是野人论证这一结论的逻辑似乎并不能自洽。他认为“眼泪是必须的”、对于“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学会去忍受它”（p194），实际上是在通过证明苦难的合理性来证明不幸福的权利的合理性。野人对文学的热爱也和他的暴力倾向同时存在。在莱妮娜来找他的时候他对她有肢体上的暴力，并且引用《奥赛罗》中奥赛罗对苔丝德蒙娜的称呼叫她“人尽可夫的娼妇”（p159，转引自《奥赛罗》第四幕第二景）。这些都展现了对文学和宗教的热爱（或者来自文学和宗教的影响）似乎也不会使人成为“好人”。不知道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写野人对文学和宗教（尤其前者）的热爱的用意是什么呢？
对多种形态的乌托邦/反乌托邦的反思
《美丽新世界》是一本“反乌托邦小说”。但小说中并非只是对以福特为领袖这个反乌托邦的反思，而是反思了反乌托邦/乌托邦的多种形态：
1. 小说中主要描写的、以福特为领袖的“新世界”。
2. 保留区。这个社会极端原始，是对印第安原始社会的想象[3]。这个社会没有“新世界”中人们滥用苏摩、机器统治一切的弊病，但是远非和谐的乌托邦，反而有以人做祭品（p96）等等野蛮的现象。不知道对保留区的描写算不算对另一重乌托邦（取消文明、回归原始）的反思。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为什么作者将“新世界”与一个如此原始的社会对比，而不是将“新世界”与一个相对合理一些的世界对比，来表达自己对合理社会的构想（这样的构想作者在《重返美丽新世界》最后两章有所论述）？暂时的回答：野人在保留区，通过阅读莎士比亚与经历了种种挫折（比如被当地的其他男孩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和别人结婚），“发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p113）；而同样对文学感兴趣的赫姆霍兹在“新世界”，即使阅读了莎士比亚、也经历了很多不快，却还是无法理解爱情、母亲这些概念。这折射的是人的思想在“新世界”中被限定在了既定的框架中无法逃离；而在极度原始的社会中没有这些框架，人反而有思考的可能。
3. 主宰者给野人讲了一个实验：把两万多名阿尔法迁徙到一座拥有一切生产设备的岛上，让他们自治（参考p183）。但结果却是“土地没有好好被耕种，而且所有的工厂都在罢工。每个人都藐视法律，没有人服从命令，所有被分配去从事低级工作的人总是在勾心斗角争夺高级工作，而所有得到高级工作的人都在互相倾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自己的位置”（p183），最终发生了内战。这个由阿尔法组成的社会看似理想（居民都受过教育、有思考能力；生产力很发达；民主制度），但是最终也失败了。衍生出的问题：现代社会的分工是否建立在一些人无法（/不被允许）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如果真的每个人都受了教育、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社会应该如何分工？会有一种新的、更加合理社会分工方式吗？
4. 主宰者提到，伯纳德将会被流放到冰岛。在冰岛“他会遇到世界上最有趣的男男女女，所有由于某种原因拥有了太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个体。他们都是不满足于正统思想的人，有自己思想的人，无法融入集体生活”（p185）。主宰者提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岛屿”（p187），表明在“新世界”之外存在着很多这样小的乌托邦。这些乌托邦和3中提到的岛有点类似，但是小说只是提到伯纳德和赫姆霍兹会被流放到两个不同的岛上，没有描写他们的后续，不知道这些乌托邦会不会和3中描写的那个乌托邦下场相同。
《美丽新世界》中反思的这些多种形态的反乌托邦/乌托邦（除了不知道后续结果的最后一个）都很可怕，并且似乎反乌托邦/乌托邦的界限很模糊，看起来是乌托邦的社会实际上都是反乌托邦。那赫胥黎为现代社会提出的构想是什么呢？他在《重返美丽新世界》中两次提到“找到一条中庸之道”[4]（回头需要查一下这里“中庸之道”的原文）；在第十章、第十一章中倡导自由的教育、“以事实为坚实基础的被普遍接受的价值”的宣传（p289）、自由的社会组织、生育控制与立法（p291），还是在民主制度内部探索。
基于当下而衍生的另一个问题：在民主制度日渐显示出弊病的语境下，很多人以此证明极权制度的合理性。反乌托邦小说是否能回应并反驳这种倾向？（暂时还没有想到可以通过什么路径来论述。）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陈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
作为现实与思想中介的身体
《美丽新世界》中描写了种种对人身体的改造：从出生之前对卵子进行“波卡诺夫斯基流程”（p14）处理、对胚胎的“命运规划”（p18），到通过条件反射改变幼儿的喜好，到让成年人滥交却节育、看感官电影、用苏摩缓解痛苦，到让人的外表不会衰老、在六十岁时会快速死亡。人的身体从出生到死亡都被极大地改造了。而每一个改造身体的环节，都指向对思想的改造：出生前和幼儿时期的处理让人安于自己的社会身份；对成年人感官的改造让人有稳定的发泄情感和生理欲望的出口、不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苏摩则让人失去反思的意识；对人衰老和死亡方式的改造让人对死亡麻木。
作者通过预言人的身体从出生到死亡的被改造，实际上展现了极权对人思想、情感、意识多方面的内在改造。这个打算放到论文里探讨。
脚注
[1]参考版本：奥尔德斯·赫胥黎. 美丽新世界. 陈超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下文引用时将直接在括号内标明页码。
[2]《美丽新世界》中，人不再是胎生，而是由培育器人工培育。在培育中，卵子被分成阿尔法、贝塔、伽玛、德尔塔、埃普斯隆几个等级，这代表了人出生后的身份。参考p12-13。
[3]例如“斑斓的毛毯，还有黑色头发上的羽毛，闪耀的绿松石和散发着热力的黑色肌肤”；“他们戴着丑陋的面具或涂得面目全非，围着广场一圈又一圈地跳起了奇怪的舞蹈”（p95）。
[4]p225：上升的出生率和保持稳定的死亡率导致人口智力水平下降，作者认为应该在“伦理上的两难困境”中找到中庸之道。
p230：作者认为应该“在自由放任和完全控制这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条中庸之道”。
文案|李悦铭
排版|李悦铭
审核|郭珂濛 侯依含 何思锦 王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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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极权下被利用或消失了的学科
《美丽新世界》[1]表达了对现代学科被极权利用的忧虑。小说中反复出现现代学科的理论被极权利用，改造人的身体与思想，进而消解人的主体性的场景。例如统治者设置“育儿所新巴甫洛夫培育室”（p23），利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让德尔塔[2]婴儿“‘本能地’痛恨书本和鲜花”（p25）；利用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废止家庭生活、一夫一妻制；利用生物学和大规模生产来处理卵子和胚胎。赫胥黎在1958年写的《重返美丽新世界》中的论述可以作为展现他这一忧虑的另一证据：“从希特勒的时代开始，应用心理学和神经学等领域已经开展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这些领域是宣传工作者、灌输者和洗脑者们特别关心的领域”（p242）；“今天独裁世界的警察[……]的灵感[……]来自于生理学家和他们那些被系统处理的实验室的动物”（p257-258）。
在“新世界”中还有一些学科消失了。小说引用1916年《芝加哥论坛报》对亨利·福特的采访：“History is a bunk.”（参考p34脚注1），表达对文学、艺术、历史、宗教在福特纪元中消失的忧虑（另外还有一处“我们的主福特的第一台T型轿车的推出市场”使“所有的十字架的顶部都被砍掉，变成了T字架”p49-50）。小说第十七章通过野人和主宰者的对话（这一章结构有点类似“宗教大法官”）再次探讨了这一问题，主宰者声称在“机器、药品与幸福”（p191）与艺术、科学、宗教之间，“新世界”的文明选择了前者；而野人则认为后者的存在代表着人们拥有“不幸福的权利”（p195）。
关于十七章的另一点探讨：对于结论而言，要求拥有“不幸福的权利”的确更具合理性。但是野人论证这一结论的逻辑似乎并不能自洽。他认为“眼泪是必须的”、对于“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学会去忍受它”（p194），实际上是在通过证明苦难的合理性来证明不幸福的权利的合理性。野人对文学的热爱也和他的暴力倾向同时存在。在莱妮娜来找他的时候他对她有肢体上的暴力，并且引用《奥赛罗》中奥赛罗对苔丝德蒙娜的称呼叫她“人尽可夫的娼妇”（p159，转引自《奥赛罗》第四幕第二景）。这些都展现了对文学和宗教的热爱（或者来自文学和宗教的影响）似乎也不会使人成为“好人”。不知道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写野人对文学和宗教（尤其前者）的热爱的用意是什么呢？
对多种形态的乌托邦/反乌托邦的反思
《美丽新世界》是一本“反乌托邦小说”。但小说中并非只是对以福特为领袖这个反乌托邦的反思，而是反思了反乌托邦/乌托邦的多种形态：
1. 小说中主要描写的、以福特为领袖的“新世界”。
2. 保留区。这个社会极端原始，是对印第安原始社会的想象[3]。这个社会没有“新世界”中人们滥用苏摩、机器统治一切的弊病，但是远非和谐的乌托邦，反而有以人做祭品（p96）等等野蛮的现象。不知道对保留区的描写算不算对另一重乌托邦（取消文明、回归原始）的反思。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为什么作者将“新世界”与一个如此原始的社会对比，而不是将“新世界”与一个相对合理一些的世界对比，来表达自己对合理社会的构想（这样的构想作者在《重返美丽新世界》最后两章有所论述）？暂时的回答：野人在保留区，通过阅读莎士比亚与经历了种种挫折（比如被当地的其他男孩欺负；自己喜欢的女孩和别人结婚），“发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p113）；而同样对文学感兴趣的赫姆霍兹在“新世界”，即使阅读了莎士比亚、也经历了很多不快，却还是无法理解爱情、母亲这些概念。这折射的是人的思想在“新世界”中被限定在了既定的框架中无法逃离；而在极度原始的社会中没有这些框架，人反而有思考的可能。
3. 主宰者给野人讲了一个实验：把两万多名阿尔法迁徙到一座拥有一切生产设备的岛上，让他们自治（参考p183）。但结果却是“土地没有好好被耕种，而且所有的工厂都在罢工。每个人都藐视法律，没有人服从命令，所有被分配去从事低级工作的人总是在勾心斗角争夺高级工作，而所有得到高级工作的人都在互相倾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自己的位置”（p183），最终发生了内战。这个由阿尔法组成的社会看似理想（居民都受过教育、有思考能力；生产力很发达；民主制度），但是最终也失败了。衍生出的问题：现代社会的分工是否建立在一些人无法（/不被允许）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如果真的每个人都受了教育、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社会应该如何分工？会有一种新的、更加合理社会分工方式吗？
4. 主宰者提到，伯纳德将会被流放到冰岛。在冰岛“他会遇到世界上最有趣的男男女女，所有由于某种原因拥有了太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个体。他们都是不满足于正统思想的人，有自己思想的人，无法融入集体生活”（p185）。主宰者提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岛屿”（p187），表明在“新世界”之外存在着很多这样小的乌托邦。这些乌托邦和3中提到的岛有点类似，但是小说只是提到伯纳德和赫姆霍兹会被流放到两个不同的岛上，没有描写他们的后续，不知道这些乌托邦会不会和3中描写的那个乌托邦下场相同。
《美丽新世界》中反思的这些多种形态的反乌托邦/乌托邦（除了不知道后续结果的最后一个）都很可怕，并且似乎反乌托邦/乌托邦的界限很模糊，看起来是乌托邦的社会实际上都是反乌托邦。那赫胥黎为现代社会提出的构想是什么呢？他在《重返美丽新世界》中两次提到“找到一条中庸之道”[4]（回头需要查一下这里“中庸之道”的原文）；在第十章、第十一章中倡导自由的教育、“以事实为坚实基础的被普遍接受的价值”的宣传（p289）、自由的社会组织、生育控制与立法（p291），还是在民主制度内部探索。
基于当下而衍生的另一个问题：在民主制度日渐显示出弊病的语境下，很多人以此证明极权制度的合理性。反乌托邦小说是否能回应并反驳这种倾向？（暂时还没有想到可以通过什么路径来论述。）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陈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
作为现实与思想中介的身体
《美丽新世界》中描写了种种对人身体的改造：从出生之前对卵子进行“波卡诺夫斯基流程”（p14）处理、对胚胎的“命运规划”（p18），到通过条件反射改变幼儿的喜好，到让成年人滥交却节育、看感官电影、用苏摩缓解痛苦，到让人的外表不会衰老、在六十岁时会快速死亡。人的身体从出生到死亡都被极大地改造了。而每一个改造身体的环节，都指向对思想的改造：出生前和幼儿时期的处理让人安于自己的社会身份；对成年人感官的改造让人有稳定的发泄情感和生理欲望的出口、不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苏摩则让人失去反思的意识；对人衰老和死亡方式的改造让人对死亡麻木。
作者通过预言人的身体从出生到死亡的被改造，实际上展现了极权对人思想、情感、意识多方面的内在改造。这个打算放到论文里探讨。
脚注
[1]参考版本：奥尔德斯·赫胥黎. 美丽新世界. 陈超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下文引用时将直接在括号内标明页码。
[2]《美丽新世界》中，人不再是胎生，而是由培育器人工培育。在培育中，卵子被分成阿尔法、贝塔、伽玛、德尔塔、埃普斯隆几个等级，这代表了人出生后的身份。参考p12-13。
[3]例如“斑斓的毛毯，还有黑色头发上的羽毛，闪耀的绿松石和散发着热力的黑色肌肤”；“他们戴着丑陋的面具或涂得面目全非，围着广场一圈又一圈地跳起了奇怪的舞蹈”（p95）。
[4]p225：上升的出生率和保持稳定的死亡率导致人口智力水平下降，作者认为应该在“伦理上的两难困境”中找到中庸之道。
p230：作者认为应该“在自由放任和完全控制这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条中庸之道”。
文案|李悦铭
排版|李悦铭
审核|郭珂濛 侯依含 何思锦 王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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