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就是你的黄金时代?

以下文章选自《央视新闻》
 
她才华横溢,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她身世坎坷,在命运的漩涡中,纵百般腾挪,也终一步步走向悲剧。“身先死,不甘,不甘。”1942年的今日,作家萧红病逝。关于她那冰封的“黄金时代”传说,正在一点点解冻……

《只要严冬一到》 作者 / 萧红
 
节选自其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
 
手背同大地一样,被冻出了无数裂口。
 
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人好像初次穿上了滑冰鞋,走得担心受怕,颤颤惊惊。
 
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使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
 
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跑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
 
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得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
 
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
 
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了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天再冷下去,一切就变了样。
 
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了一样。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
 
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
 
远望出去一片白。从一村到一村,根本看不见。
 
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的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二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
 
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
 
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呼兰河,那座被北风冻得“满地裂着口”“一年之中四个月飘着白雪”的小县城,就是萧红的故乡。
 
萧红原名张迺莹,1911年6月1日生在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生母在她九岁时去世,继母冷漠。父亲之于她,万不是温暖所在,“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甚至年幼的小萧红经过他时,怯到觉得自己“身上生了针刺一样”。
 
童年因此而生出的“冻疮”,祖父温暖多纹的双手来捂暖。挨了打,她就躲进祖父的房里,围着暖炉,听祖父读诗篇……“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她说,“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小时祖父安抚她“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可长大后的她说“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二十岁时,为了反抗包办婚姻,萧红跟随自己爱慕的表哥,私奔到北平求学。而她的首次出走,因表哥向家中妥协而告终。
 
再次出走,一人流落在哈尔滨,饥寒交迫,她向自己包办婚约的对象汪恩申求助。半年后,汪恩申欠下旅馆大笔食宿费,留下已有身孕的萧红,再也没有回来。大腹便便的她被旅店当做人质扣押。
 
在绝望中萧红向报纸写信求救,一群文学青年来探望她,其中一位刘鸿霖,也就是后来的“萧军”,被萧红写的诗句打动:“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随后萧军救出萧红,两人相扶相携,但生活依然艰难。
 
△1935年春萧红与萧军在上海
 
在散文集《商市街》中,萧红不止一次描写这期间饿了便睡、醒了更饿的困窘:“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一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如果没有鲁迅,文坛上很可能就不会有萧红这个名字。鲁迅之于萧红,是伯乐,是恩师,亦是知己。
 
由于萧红与萧军合著的抗日进步散文集《跋涉》引起了特务的注意,两人于1934年南下青岛躲避迫害,且与鲁迅取得书信联系,年底辗转至上海。
 
△1934年夏萧红在青岛
 
鲁迅赏识萧红的文学天分,誉她为“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将她与萧军介绍给茅盾、聂绀弩等作家,促成了她的中篇小说《生死场》的出版,亲自为之作序,称赞其中“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已然“力透纸背”。
 
这份肯定对于缺乏自信的萧红来说,尤为珍贵。隐在上海老弄堂里的鲁迅寓所,无异于萧红身心停泊的港湾。鲁迅生前待她慈爱,甚至为她的穿衣搭配出主意。
 
△1936年萧红与许广平
 
1936年7月,在萧红为萧军出轨而气苦,整天用烟酒麻痹自己之时,是鲁迅建议她去日本疗养。三个月后,鲁迅就去世了。鲁迅离世后六年,萧红病逝于香港,留下遗嘱:希望葬在鲁迅先生墓旁。但时局不允许,她的愿望始终未实现。
 
只是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在《追忆萧红》中,透露出对她“不懂事”的埋怨:“萧红先生无法摆脱她的伤感,每每整天耽搁在我们的寓所里。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里谈话,因而对鲁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

流亡,那个年代千百万东北人共同的命运。萧红乃至东北作家群,作为这个大群体中的一分子,“我们知道我们的路,我们知道我们作战的位置——我们的位置,就是站在别人的前边的那个位置。我们应该是第一个打开了门而是最末走进去的人。”
 
1938年,萧红与萧军结束六年的恋情,与同从东北流亡至关内的文学青年端木蕻良举行了婚礼,其时她还怀着萧军的孩子,与六年前的情境何其相似。她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安全的依靠,只不过端木从小娇生惯养,面对战火纷乱、生活困苦、妻子虚弱的身体,更加无所适从。
 
△1938年夏萧红与端木蕻良在西安
 
在武汉、重庆等地辗转以后,1940年,萧红随端木旅居香港,期间以细腻的笔触写成自传体小说《呼兰河传》,书里对自私茫然过活的百姓仍有埋怨,但更多弥漫着思乡之愁。作家金庸曾写道“《呼兰河传》感人至深,我阅此书,径去浅水湾她的墓前凭吊一番,深恨未能得见此才女……”
 
1941年,“九一八”事变十周年,萧红之前落下的肺病急遽恶化,端木才真正“成长”起来,在兵荒马乱中带萧红四处求医、为筹集医药费而奔走。
 
9月,她在病榻写下《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九一八”致弟弟书》,“在世界上还有谁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中国有你们,中国是不会亡的。”“为了失去的土地的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地面上的痛心的一切的记忆,努力吧!”流亡中的持守,艰困中的信心,在这般紧贴生命的动情诉说与热切向往中,擦亮无数晦暗的心。

1942年1月22日,在香港一所简陋的法国医院临时救护站,年仅31岁的萧红作别了这个世界,留下满怀苦楚,“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不甘,不甘……不甘于何?
 
她的“黄金时代”才刚刚起步。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这是1936年11月19日,萧红在日本疗养期间写给萧军的书信片段。
 
“黄金时代”,究竟指那个破旧立新、激扬文字的大时代,还是她难得衣食无忧、品味片刻安稳的心境自况,无从得知。只身飘零他乡的萧红,当时正面临着爱情的危机、身体的伤病、舆论的微词,以及恩师鲁迅逝世的重重打击,她与她所想望的一切均隔着万水千山。可信笺上的瞬间明媚,有如火柴上的一星光芒,映照出萧红在风雨一生中的天真、纤弱与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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